古钱窗

【凯胖凯无差】【补档】暴雨

旧文补档

二战背景


在暴雨之下一切都如死了般静寂。
驱车而行的男人是这样感觉的。但这并不符合常理。暴雨打在他的车窗上使他几乎无法看清前方,他仿佛在水中驱车而行,车灯照射下的雨幕是白色的。它本该发出轰炸般的巨响。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开始疑惑为何暴雨会给他寂静之感,不过后来他意识到,并不是因为暴雨本身是寂静的,而是因为它的声响掩盖了其他所有的声响。仅此而已。

在暴雨之下一切都如死了般静寂。

凯尔·布罗夫洛夫斯基的家人们挤在后座,他听不见他们的呼吸。他能用余光瞥见他的母亲紧紧搂着他的已经二十多岁了的兄弟,仿佛他的兄弟会因暴雨的冲击而溶化。穿过边境——只要穿过边境。马上他们就可以穿过边境了。副驾驶没有人而只放着一些纸片,字母与油墨使他们成为弗雷德里克、于尔根、海因里希和安德莉亚(注一)。布罗夫洛夫斯基被巧妙地增删改换,最后成为介乎于施耐德与施里根(注二)间的微妙音节。当肯尼·麦考米克将假证明交给他们的时候他的眼球因过度劳累而浑浊,一个匆匆的拥抱之后便回到他的地下室赶制更多的纸片。在大洋彼端的某个国度的山区,隐去其名而只以模糊的星条为心照不宣的暗号,一幢房子正等着他们,二十年前已回到那里的斯坦·马什打点好了一切翘首以盼。
骤然而来的强光几乎使他失去视力。闪电降临了。就在那一刹那它照亮了整个大地,正负电荷由地面直冲天空,挟裹着比太阳更炽热却仅仅遗留下冰冷的温度(注三)。白色道路在他面前笔直地延伸,光线的错觉使道路两旁的泥土向下凸陷成为万丈深渊。世界再次沉入一片黑暗。然后是雷声。虽然男人已经经做好了准备,但他还是因这巨响而短暂地咬住了嘴唇。正当于云层之间炸裂时一点微弱的光由远处显现——

那是探照灯的白色轨迹。他们正在靠近边境。没有人说话。他的家人在后座悄无声息,每个人的内衣中都缝了金子。探照灯渐渐逼近了。在它照亮的白色轨迹中雨点如同水柱般密集地浇下来。他看到了边境的哨卡,窗口亮着灯,仿佛怒吼的黑色海浪之中的一座灯塔。车停在了边境关卡。他砸下喇叭,然而鸣笛的巨响在暴雨之中甚至比不上初夏的一丝凉风。当他摇下车窗的时候,冰冷的雨点与尘土的气息涌进狭小的空间,呼吸变得愈加困难了。男人感到肺里的空气逐渐被挤出——我要溺死了。一种与目前的情况全然不相干的恐惧攫住了他:我要溺死了。
两个士兵出来了。一个绕到了他们的车后,看不见了。另外一个手提着灯,敲敲他刚刚摇下的车窗:

“证件。”

士兵的声音穿破雨幕。只似被暴雨击打着的湖面中投下一粒石子。但它激起了巨大的波澜。他的呼吸停滞了,他沉入了水中。他将那些纸片抓在手里,递了过去。这必然会发生的,不会出任何差错,几十个人已经靠着这些东西成功越过了边境——一道照亮了对面那个士兵的脸。他也就同他的弟弟一般大。那个士兵的嘴张开了。凯尔能够看见他被雨打湿的肩膀,以及他鼻尖上雨水的反光——雷声响起。他看着士兵的嘴唇一开一合,仿佛鱼在水面吐着气泡。能够看出来他喊得很大声,但是他没有办法听见对方的声音。地面在震动着。他在他试图通过口型来辨认那个士兵说了什么,但是他很快便放弃了。雷声仍旧持续翻滚着,士兵挺了挺胸脯,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喊着什么,嘴巴不停地一开一合,直到雷声逐渐减弱。 

“……施耐德?” 

他做着梦似地点了点头,不愿冒请求那个士兵重复一遍他刚才的话的风险。士兵点点头,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在这里等着,转身走了。另一个士兵补上他的空缺,站在他们的车窗旁毫不掩饰地监视着他们。而他本知道这必然会发生的。未来的无数选择分支使男人血液于脑中轰鸣如雷暴,证件是假的,有人大喊,他试图冲过边境,子弹由一只眼睛射入,编织垫与父亲的残肢溅上脑浆;三分钟的漫长等待后第一个兵士回来了,手中没有文件,旁边跟着几个兵,他们被白亮而冷的刺刀与枪管抵住背从车上走了下来,母亲庞巴杜式的头发在暴雨的击打之下变为废墟;证件没问题,兵敲敲他的车窗,但这是规矩,先生,让我看看你的老二。预设的包括但不限于以上三个的所有场景被红线圈住,带着焦灼的糊味推向深渊。他对这些并不陌生,因为它们曾无数地在他的脑海中胶片般呈现,正放或倒放,片段倒放跳跃毫无规律,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加清晰,使他的冷汗在这个下着暴雨的寒夜中湿透整个背脊。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犹太人听见一个声音喊。那个声音中有些让人熟悉的成分,使他莫名其妙地颤栗起来。他下意识地向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一辆轿车停在他们附近。车灯的光亮使他的视线短暂地模糊了一瞬——它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暴雨与精神的高度紧张化为感官的迟钝,冷汗顺着他的后颈蜿蜒而下。任何变数带来的都可能是毁灭。这里没有事发生,在内心的某个部分颤抖着尖叫,快点离开。闪电再次照亮地面上的一切。车门打开了,一把伞伸了出来。黑色的雨水打在其上继而流下来,在闪电之下如同流淌着的粉笔画。一个穿着本该是黑色的靴子的兵从车里出来,为身后的某人将伞置于车门上方。世界再次陷入黑暗,雷却随之而来——一点光亮由突然挡住窗口的士兵的身前透过来,他的背影因此变成黑色。他在行礼。那是某个大人物……探照灯晃到了他的脸上,突如其来的强光使他闭上眼睛。
待到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闪电照亮了他对面的一张脸。

那是时隔多年却绝对不会认错的一张脸。伞投下的阴影将他肥胖的面颊一分为二,使他的上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之中仅余一双浅色的眼睛闪闪发光,下半张脸却呈现出一种死人般的惨白。他原本丰满的嘴唇在光线与阴影的作用之下如同两片刀锋。

埃里克·卡特曼。

他听见什么东西落入水中的声音。扑通。那似乎是他的理智消逝时发出的声音,又似乎什么也不是。在他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心底仅存一个念头。

他完了。

凯尔·布罗夫洛夫斯基的整张脸都暴露在闪电惨白的光辉之下,下巴上沾着水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只是一张面具,连极细微的地方也被照亮——在那种光芒之下任何事物都无处遁藏。

他们短暂地对视了几秒钟。凯尔明白卡特曼认出他了,就如同卡特曼也必定察觉到了凯尔已经认出了他的事实。正如他们儿时总是互相了解,相应的对彼此的憎恶程度节节攀升。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甚至没有恐惧与绝望。那根保险丝已经烧断了。卡特曼的眼中什么也没有,除了两个因强光而略微收缩的瞳孔。那瞳孔使他看起来就像某种猫科动物,而那些精致的生物玩弄猎物的习惯现在已无法使他产生任何联想。这本该如此,情绪本不应该于眼中显现。眼睛就是眼睛,没有情绪用印刷体字母写在眼球上供人阅读,一切可阅读的情绪不过是表情的外化。

……卡特曼消失在黑暗之中。

在雷声中他借着探照灯的光隐约看见那个士兵对卡特曼说了些什么。他将一些纸片递给了他。在那个角度他无法看见对方的脸。卡特曼伸出一只手接过伪造的证件,看也没看便转手递给了对面的士兵。他肥胖而苍白的手指上看不出骨节,仿佛那是由生面团做成的某些东西。
那只苍白的手轻描淡写地挥了挥。

“放他过去。”

……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边境的铁丝网已经逐渐远去,控制着这钢铁造物的似乎是他的躯壳。黑色的大地因暴雨的击打如新生儿一般战栗。雷声在云层间翻滚着怒吼。在暴雨之下一切都是一片死寂,但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血液于血管中轰鸣的声响使他的鼻梁上感到突然的针刺似的压迫。他活着,他们都活着,他们安全了,他们正离开这片他于其上出生并生活了三十年的土地。他必须更加谨慎地保持车速以免被看出任何破绽。他不明白卡特曼这样做的动机。他以为卡特曼恨他。十二岁那年他们面对面缩在屋檐下彼此瞪视,卡特曼的身旁水流如瀑布一般流下来。二十几分钟后他们在仿佛无穷无尽的雨同冰冷的手指的驱使下靠在了一起,他从卡特曼身上闻到肉桂的味道。九岁的凯尔·布罗夫洛夫斯基和肯尼·麦考米克是唯二对于埃里克·卡特曼的母亲何时制作了肉桂曲奇了如指掌的人。后者是那样的渴望一些美味的饼干,而前者只是闻到了这股气味。这曾令当时仍旧在德国与他们厮混的斯坦·马什无比困惑。当时他们正在马路边上坐成一排,吃着糖果。斯坦并不真正热爱甜食却将其看作例行公事,他的书包斜挎在一旁。埃里克·卡特曼总是拿着双份,动用几乎全部的热情舔着它们,却表现得对凯尔的讥讽这一事所带来的愉悦感超过了糖果。而肯尼,不同他们一起上学,穿着一身过大的、脏兮兮的橙色工作服,只能吃得起甘草棒,看上去却心满意足。
“肉桂。”肯尼说,“我闻到了。”
“什么?”
“肉桂曲奇。”凯尔补充,“你妈妈又做肉桂曲奇了。”
“你是个肮脏的犹太老鼠。” 

溺水的恐惧再次浮上他的心头。难以抓握现实的不真实感。他没有去想卡特曼是否抱有相同的想法,深信二人之间彼此憎恨直到最后发现事情并没有纯粹的憎恨那样简单,在孩童的怒火与谎言使人窒息的烟雾之下是否掩盖了某些东西。男人没有去想这个,他放手将自己交给了暴雨。它的气息淹没他的鼻孔,他却仍旧呼吸着;它的声音灌满他的耳朵,他却只听得一片死寂。他们所有人都在暴雨之中挣扎,与它相比人类与人类的造物显得那样渺小。闪电再次降临。在闪电之下一切都被剖开,如此惨白而鲜活地定格在这黑色的雨幕之中。一切都是扭曲的非黑即白。 

在雷声来临的前一秒,男人听见他的母亲在后座啜泣的声音。 


注一/二:典型的德国名/姓
注三:源自关于闪电的某纪录片。

评论

热度(56)

  1.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